【焕彪|发彪】当彪子忘记一切 上
龙德殿后,崇应彪忘记了一切。
极乐迪斯科梗
姜文焕隔老远就看见他,依然是那副天生的臭脸,他们几个伯侯之子里最爱摆官架子的就属北伯侯之子崇应彪,当然人家现在已经是北伯侯了。
崇应彪也是几人中最注重仪容的,别说是巡城,就是他们北方质子私底下喝酒打嘴炮也要衣冠齐整。今日却有些欠妥,雷打不动油光水滑的脑袋居然跑出来两撮龙须,如此相貌在他身上称得上狼狈。他历来飞扬跋扈,走起路来鞋底生风,哪里会跟现在这样脚步踟蹰,他张望了一会儿才犹豫着把目光停留在姜文焕身上,故作镇定地理了理甲摆,手搭在腰间的鬼侯剑上朝他走过来,毛毛躁躁的,平添几分稚气未脱的局促。
姜文焕不动声色打量他,心道传言不假,确实受了不少刺激,还是少惹他为妙。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,主动跟在后头请崇应彪带路,等了一会儿人却没动。
崇应彪回头看他,表情有些为难:“你来带路。”
姜文焕迟疑地走到前面。一路上崇应彪一反常态连头都没抬,穿过人烟稀少的巷陌时才犹犹豫豫地开口。
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崇应彪紧张地盯着他。
姜文焕也拧起眉毛,无法消化他的话: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早上起来,盥洗时看到水面上映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,有人和我说话,我却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……我也,我也不认识这个地方,我为什么会在这儿……”
这不可能。他在心里说,但眼前这人耷拉着眉毛,幼圆的眼像平静的湖。
“你还记得我是谁吗?”
“他们说你是东方阵的千夫长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开口。
“我叫姜文焕。”
“我还没想好我要叫什么。”崇应彪说。
“你是崇应彪。”
崇应彪脸颊抽动,乜了下眼,他不喜欢这个,“也许你们是认错人了呢,我八成不是他……”
“你觉得你是谁呢?”姜文焕移开视线。
“……等我想起自己是谁,再告诉你。”
这个眼睛狭长的男人并没有像北方阵的质子们那样大惊小怪,他点点头说:“我们是皇家侍卫。继续巡逻吧,熟悉的事也许能帮助你找回记忆。”
他不想掺和崇应彪的事,也不打算提起那个很大可能致使他变成这样的,就发生在昨天晚上的事。姜文焕无意识摩挲腰间的佩剑,自虐般反刍父亲撞进这把剑上时,剑柄瞬间的沉重。
崇应彪却在他敷衍的安慰中放松下来。他确实忘记了一切,不记得朝歌不记得质子营,甚至不记得北方的家,他彻底丢掉过去,丢掉尊卑贵贱繁文缛节,丢掉沾满血的记忆,成了一个真正的赤子。对一切都充满谨慎的好奇。
他会对大祭台发出原始赞叹,直白地表达饥饿,惦记饭点的吃食,连路边卖零嘴的都能勾了他的魂,做生意的见他一身甲胄金碧辉煌,抖着胳膊诚惶诚恐孝敬军爷,崇应彪欢欢喜喜接过来,姜文焕给人递过去几枚贝币。
“那是什么?”崇应彪指着他手心里还没收起来的亮晶晶的贝币。
“这是贝币,一种货币。”见他还是一脸茫然,姜文焕把剩的几枚贝币递给他,“可以换吃的。”
崇应彪接过,举起一枚金属的贝壳细细端详,铜绿在潦草雕刻的锯齿缘的沟壑里蜿蜒生长,崇应彪把它送到耳边——
“假的,听不到海风。”
姜文焕注意到他嘴角沾了点食物的碎屑,皮肤上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,微垂的眼比青铜仿制的贝壳明亮。姜文焕纠结了许久要不要提醒他。崇应彪注意到他的视线,眼睑皱起一个笑容,认认真真把钱收起来。
姜文焕放下抬了一半的胳膊。
众生褴褛,匆匆踩过碎陶和鹅卵石铺砌的大道,沙沙如浮沉卷过恢弘的城。崇应彪在渠沟旁驻足,几个妇人正舀着渠水浆洗衣裳。朝歌八年,崇应彪大概从未像现在这样注视过这座城里的任何一粒尘埃,他嗅到空气里叫不上名字的气味,熟悉得让人眼眶发酸,也许这气味曾属于崇应彪。
穿过整个朝歌,到城门前,上午的巡逻就结束了。崇应彪用手挡着光,从指缝间辨认挂在城门上的几颗尚新鲜脑袋,正午的阳光在夯土墙上乍起白光,他抑制不住强迫自己在强光下辨认那些面孔。
等他回过神来,脸已濡湿。
“为什么我会哭?”崇应彪问。
姜文焕没再犹豫,抬手遮住他流泪的眼:“太阳看久了眼睛当然受不了。”
北方的千夫长出了点小问题,杂活都被百夫长们揽下来,崇应彪吃完午饭便四处溜达消食,四周都是陌生的建筑和面孔,一些质子放下手头的活计,面色不善地打量他。
一条绑着绷带的胳膊吸引了他,质子营里身上带伤的人不在少数,只有这条胳膊上的伤无比刺眼。鬼侯剑拍打腰甲叮叮当当,胸口膨胀翻腾,很不舒服,他得弄清楚为什么。
崇应彪憋着气,几乎是冲到那条手臂面前,脚跟都没站稳,天地骤然反转,待他回过神来已经躺倒在地上。辛甲当他又要找自家千夫长的事,北方人个顶个的有劲儿,惯性使然,他们阻人也没个轻重,更没料到这么一出,北方千夫长什么时候开辟讹人路线了?
越来越多的质子围过来,崇应彪微张着嘴,仰躺在地上,天空被人头框出扭曲的形状,他想起修建祭台的奴隶面朝黄土背朝天,鞭子猎猎扬起落下,原来他们不是自愿来建造的,崇应彪告诉他人与人之间生来便不同。
与大地接触的疼痛迂缓,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和奴隶憎恨的眼睛重合,他问自己,问崇应彪,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。
“我是混蛋吗?”他问。
质子们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会儿,传言竟是真的。
昨天夜里,北方的千夫长发了癔症,喝了许多酒,又哭又闹,非要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,百夫长们也被殃及池鱼,手忙脚乱拦着,差点一齐栽进火里,他发了整夜的疯,早就传遍质子营,他们议论着,说他是遭了天谴,人已经疯了。西北阵从来针锋相对,北方千夫长这副德行也是头一回见,辛甲诚实地点点头,捉住他的手腕,把人从地上拉起来。
“崇应彪,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?”姬发问他。
崇应彪摇摇头,目光停留在他的伤口上:“你的伤是怎么弄的?”
姬发并不信他疯了:“自然是拜你所赐。”
崇应彪眼睛里闪过不知所措,他今天难得不修边幅,先前又被搡到地上弄歪了发髻,看起来当真像个单纯的傻子。
小傻子很快反应过来:“你胡说!”
“你不是得了离魂症吗?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假的?崇应彪,你不会是装的吧?”
这指控来得突然,崇应彪气得耳朵通红,周围还有帮腔的,他们起哄笑话他,崇应彪害怕了,大喊着要他们闭嘴,围着他的脸笑着,变得模糊狰狞,他们长得好高,连天空都遮了严实,狂风声嘶力竭地尖啸着他是孬种,生来不祥,害死娘亲的凶手……
崇应彪不敢再听再看,徒劳地捂住耳朵,却发现声音来自他的身体里面,他不想知道那条胳膊上的伤怎么回事,也不想回忆起任何过去了。
“……姜文焕……姜文焕……你在哪儿……”声音变得嘶哑。
四周安静下来,有人扶住他的手臂,眼皮子掀开一点,从缝儿里瞧见扶着他的人是姬发,崇应彪不想见他,复又闭上,耳朵捂得更紧。
朝歌八年他俩从来是剑拔弩张吵闹不断,崇应彪不嚣张跋扈,反倒叫人浑身不得劲,控制不住呛人的话。姬发脸上带了点哄小孩的笑,凑到他手边说:“我开玩笑呢,不逗你了行吗?”
龙德殿过后他们都和从前不同了,朝歌的天压得他喘不过气,父亲被关进大牢侥幸捡回性命,连大王的儿子也被通缉,也许忘记一切反而是天道的仁慈,这么想着看向崇应彪的眼神不自觉带了点怜悯。
崇应彪睁开眼又看到这么一张悲悯的脸,身体条件反射抬起拳头揍了他一鼻子,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,姬发反应不及,痛呼也噎进嗓子。
“我看到你心里堵得慌。”百夫长们七手八脚地拦着,崇应彪眼睛红红的,“你以前欺负过我吗?”
姬发鼻子给打破了,闻言一口气没上来,鼻血倒呛进喉咙。姜文焕赶过来,张罗着给姬发止血,扶着崇应彪的肩膀说下午还得执勤,别耽搁了。
辛甲拦得首当其冲,崇应彪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,扯过他的衣摆擦手,乖乖给姜文焕牵着,临走又回头啐一句:“姜文焕比你好多了。”
姬发瞪着眼睛盯着两人交叠的手说不出话,喉头传来阵阵腥甜。
崇应彪头发散了,姜文焕拆了他跟鸟窝似的头发,掏出牛角梳,理了理毛发上的落灰,先用手梳通发结,才拿起梳子梳他微卷的头发。梳齿穿过绸缎般的黑发扬起带着体温的木槿叶清香,挠得人鼻子发痒,崇应彪的头发不算柔软,手感厚实,让人忍不住抚摸。
扎完头发崇应彪还靠在他的膝盖上呆坐,被有意留出来的额角碎发轻搔覆着层薄肉的颊骨,皱着眉毛不加掩饰地发愁。
姜文焕斟酌着开口:“找回记忆,也不急于一时。”
崇应彪摇了摇头,仰起下颌看他,“我不想记起以前的事了。”
相顾无言。不远处质子们乒乓操练,微风携着暖意,姜文焕突然发现今天天气真好,好得让人记不得天谴,好得龙德殿夜宴恍惚已经过去很久很久。
“我不想做崇应彪了,姜文焕。”
姜文焕担忧起来:“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。”
他没能想起任何具体的事,过去的深渊不断坍塌,吞噬他走过的每一步脚印,就连偶尔从身后刮来的风雨也在灼食他的血肉,看不清面貌的庞然巨物只是静静伫立就足够抽干他所有勇气。
但他只是摇头:“我不要做崇应彪了。”
“……那就重新开始吧。从今天开始你的新生。”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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